“60天賬期”的倡議提出后,車企不僅紛紛響應,還紛紛表示“我們一直都是60天”。
在各大車企態(tài)度堅決的回應中,頻繁出現“持續(xù)貫徹”、“一如既往”等暗示意味明顯的詞匯??梢?1世紀未必是生物的世紀,但大概率是語文的世紀。
如果結合各家車企的財報觀察,現代漢語和現代會計學這兩門學科,恐怕有一門出了點問題。
“60天賬期”聽上去簡單,其實許多環(huán)節(jié)的解釋空間非常大。比如“60天”是從發(fā)貨到拿錢的60天,還是從開票到收錢的60天,或是從開票到收票的60天,是地球上的60天,還是火星上的60天?
我們列出了相對重要的4個問題,并盡可能為大家專業(yè)但通俗地解釋:
60天賬期,能不能讓供應商60天收到錢?
先說結論:比較難。
企業(yè)之間的商業(yè)交易不是“一手交錢一手交貨”,一般來說,在供貨方交付商品/服務和采購方支付款項的過程中還有很多環(huán)節(jié),造成的間隔即為賬期。
一般來說,為了與稅收關系保持一致,大部分公司都會以供應商的開票日期作為賬期的起點。但在實踐中,這個過程會非常復雜。
我們假設有一家名叫“毛驢汽車”的整車廠,從玲瓏輪胎采購輪胎。玲瓏從倉庫發(fā)貨到最終開票,還需經歷以下三個環(huán)節(jié):
首先將輪胎運送到毛驢汽車的倉庫;其次毛驢汽車完成輪胎驗收,殘次品退回/報廢,然后對符合標準的輪胎開具收貨單;最后玲瓏拿到收貨單,開發(fā)票給毛驢汽車。
在這種情況下,“開票-回款”是計入毛驢汽車財報的賬期,“發(fā)貨-回款”是玲瓏輪胎真正的賬期??粗敻鞔筌嚻蠹娂婍憫?0天賬期的倡議,玲瓏輪胎很可能會思考這些問題:
?、偈肇浭侨綆煊嬎氵€是入廠計算?② 賬期是收貨計算還是開票計算?③當月開票還是次月開票?④開票月是否計入賬期?
對于供應商而言,其真實賬期從發(fā)貨就開始了——即所有成本已經發(fā)生,但這個周期內,整車廠的施展拳腳的空間就很多了。
比如毛驢汽車表示,驗收流程需要多部門合作,收貨單的發(fā)出就會順延;比如毛驢汽車又表示,自己“有內部流程”,約定驗收完成當月不開票,統(tǒng)一次月5日開票等方式,都會拉長供應商的真實賬期。
如果以上問題都被解決,玲瓏的會計將發(fā)票給毛驢汽車的會計,那么毛驢汽車資產負債表的資產端會增加存貨,負債端會增加應付賬款,玲瓏資產負債表的資產端則會對應增加應收賬款。此時,財報上的賬期(應付賬款周轉天數)才開始計算。
假設一種極端情況:玲瓏在2023年3月把貨送到了毛驢汽車的上海倉庫,但因為種種無法明說的原因,在9月才完成驗貨、開票流程。
這種情況下,毛驢汽車在11月付錢,就能滿足會計意義上的60天賬期。但實際上,玲瓏的真實賬期長達8個月,早就去搭帳篷拉橫幅了。
另一方面,即便毛驢汽車嚴格按照真實賬期履約,玲瓏也未必能如期拿到現金,原因是毛驢汽車很可能用這三種方式支付:
?、巽y行承兌匯票,由銀行到期無理由支付,但對應額度需要抵押,通常為大額定期存單。
?、谏虡I(yè)承兌匯票:由毛驢汽車到期無理由支付,雖然無需抵押,但通常會存一定比例保證金增強流動性。
?、蹜召~款電子化憑證:由毛驢汽車的供應鏈金融公司“驢鏈”開出,既沒有到期無理由支付的約束,也不需要擔保物。
對玲瓏輪胎來說,無論哪種方式,他們都沒法用這些東西給員工發(fā)工資。
因此,玲瓏輪胎還需要想辦法把票據換成實實在在的現金。由于三者信用等級和流動性逐級遞減,玲瓏去銀行貼現時,越靠后損失越大。
以面值均為100萬的憑據為例,銀行承兌可能拿到99萬;商業(yè)承兌匯票可能是97萬;驢鏈可能需要付息3%,且只能拿到對半的錢,因為后者相當于玲瓏向銀行辦理抵押貸款[1]。
而在財報中,如果毛驢汽車用銀行承兌匯票或商業(yè)承兌匯票付款,就視為付款義務已經完成,賬期結束??珊唵卫斫鉃?,票據是金融關系而非業(yè)務關系。
如果用驢鏈付款,財報上的賬期(應付賬款周轉天數)并沒有結束,因為驢鏈只是對應收賬款進行背書,但并沒有轉移毛驢汽車的支付義務。
結合真實世界的應付賬款周轉天數來看,國內車企周轉天數長的票據比例較低,而周轉天數短的,通常票據比例會比較高。即支付慢的用供應鏈金融公司,支付快的用票據。
歸根結底,財報上的應付賬款周轉天數和供應商“多少天拿到錢”,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。
賬期縮短,會不會壓垮車企?
還是先上結論:如果嚴格執(zhí)行60賬期,并用現金支付,很多車企可能會面臨現金流斷裂。
假設毛驢汽車目前賬上有現金100億,尚未支付的貨款有150億,如果立刻執(zhí)行政策,那無疑會原地破產。車企會不會被賬期壓垮,最直觀的指標是資產負債表上的貨幣資金有沒有比應付賬款+應付票據的總額更多。
以最新披露的數據為依據,特斯拉、廣汽集團、理想在安全線上,小鵬、賽力斯和小米基本也沒什么負擔。另外小米的業(yè)務線非常多,其財報無法單獨反映汽車業(yè)務的情況。
這個假設有一個前置條件,即車企存量的應付賬款也按照60天的賬期執(zhí)行。真是這樣的話,國內車企暴雷的聲音,也許會一個比一個的聲音大。
因此不難猜測,大部分車企對60天賬期的執(zhí)行口徑,應該是“新增的貨款”。即“老賬老辦法,新賬新辦法”。
借此也許能衍生出一個新的問題:需要給各大車企留出多少的緩沖期清償舊債,順利轉換到60天賬期。
需要說明的是,企業(yè)利潤與還債資金其實沒有直接關系,因為企業(yè)的利潤表是基于權責發(fā)生制的記賬方式,現金流則是收付實現制的產物。也就是說,企業(yè)有利潤不等于有錢,不然恒大也不會還不上錢了。
因此,判斷以上存在資金缺口的企業(yè)靠賣車需要多久還完舊債,通過現金流量表中經營活動產生的現金流量凈額來做標準更有意義。
在這個語境下,上汽、小米等車企基本上只需要不到一年的緩沖期,當然小米的特殊性前面也說了。比亞迪和長城雖然吵架吵得兇,但財務情況也都差不多安全。
其他的車企,大家可以對照財務信息和對應指標,自己判斷判斷。
供應鏈金融公司為什么會出現?
關于賬期的討論中,一個核心爭議是類似“驢鏈”這種供應鏈金融公司為什么會出現。但事實可能會讓人意外,這種公司的出現,一定程度上是政策鼓勵的結果,并且好處不少。
2017年10月,國務院印發(fā)《關于積極推進供應鏈創(chuàng)新與應用的指導意見》,鼓勵供應鏈核心企業(yè)發(fā)展線上應收賬款融資等供應鏈金融模式[2]。此后,車企供應鏈金融平臺紛紛成立。
政策的本意不難理解,因為供應鏈金融公司的確可以為上游注入流動性。
汽車供應鏈非常長,假設毛驢汽車的T1供應商從驢鏈拿到了“驢票”,T1供應商可能會用這張驢票來支付上游T2供應商的貨款,T2供應商可以繼續(xù)向上游重復操作。
驢票的實質是蘊含了毛驢汽車背書的信用憑證,這個過程中,供應鏈的各個環(huán)節(jié)可以不產生實際的資金往來,確實能提高效率。而驢票能夠被接受,恰恰反映了供應商對毛驢汽車經營能力的認可。
但它的另一面,也是下游整車廠的話語權在供應鏈的延申。例如迪鏈就有“現金折扣”產品,供應商在迪鏈平臺提交申請,審核通過后按票面金額折扣獲得現金,折扣率通常按到期時間長短決定[3]。
比亞迪并非孤例,供應鏈金融公司在車圈早已是耳熟能詳的存在,據數據統(tǒng)計,國內前十大車企,至少有8家都已經公開運營自身的供應鏈金融平臺[3]。
而除了汽車工業(yè),各行各業(yè)頭部公司基本都有自己的供應鏈金融平臺。據統(tǒng)計,目前國內擁有各類供應鏈信息服務平臺已超500家,年累計確權簽發(fā)規(guī)模在4萬億至5萬億之間[4]。
車企的特殊性在于,他們可以借供應鏈金融平臺完成產能的快速擴張,其中又以比亞迪尤為典型。
迪鏈的首個百億規(guī)模在2020年8月達成,耗時約2年,并在2021年后開始爆發(fā)式增長:2021年突破500億,2022年突破2000億,2023年突破4000億,2024年沒有披露。
2021年也是比亞迪擴表的起點,當年總資產凈增加近千億,此后三年,比亞迪資產規(guī)模再次擴張了近5000億。
與之對應,過去四年里,比亞迪的產能由60.85萬輛擴張至430.41萬輛;銷量更是一飛沖天,由16.29萬輛增長至427.21萬輛,并取代上汽成為國內銷冠。
從財務視角而言,比亞迪資產端與負債端存在錯配。原因在于,擴產涉及的土地、廠房與設備均都屬于長期資產,按理應匹配長期資本(長期負債+權益),但實際卻都基本都是經營資本(應付賬款和其他應付款)。
完成以上擴表的關鍵因素有兩個:生產與銷售不斷變快,應付賬款的支付不斷變慢。
拿蓄水池來類比,車企擴產增資需要讓蓄水池里的水足夠多,那么最理想的情況就是注水(生產/銷售)速度盡可能快,抽水(向上游付款)速度盡可能慢。
體現在財務上,比亞迪的存貨周轉天數(原材料變成車的時間)和應收賬款周轉天數(經銷商回款的時間)越來越短。過去五年,兩者分別縮短了50天和103天。
與之對應,同樣的五年周期里,比亞迪應付賬款周轉天數延長了45天。
這個語境下,我們便可以進一步解釋,比亞迪為什么更偏愛供應鏈金融,而不是匯票。
我們假設比亞迪的輪胎供應商是A公司,B公司是A公司的供應商,兩家公司都加入了迪鏈。
此時,A公司向B公司采購一批貨物用于生產輪胎,約定賬期為兩個月,兩個月后,A公司借助迪鏈,將自己手中比亞迪應收賬款付給了B公司。
B公司當然可以表示“我只收中國人民銀行發(fā)行的人民幣!”,但現實情況是,供應鏈公司的生存取決于終端廠商的訂單,而在B公司的上游,還有一堆CDEF公司指望著自己的下游供應商千萬別破產。
因此,比亞迪借助迪鏈,幫A公司和B公司規(guī)避了資金堰塞湖的風險,但也不可避免的占用了A公司和B公司的賬期。更真實的產業(yè)鏈里,一個比亞迪背后可能只有幾十個A公司,一個A公司背后也有十幾個B公司。
根據票據法,銀行承兌匯票還是商業(yè)承兌匯票都有到期無條件付款的義務,但供應鏈金融并沒有相關強制約定。也就是說,終端車企可以把賬期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,甚至還能變相增加談年降時的優(yōu)勢[1]。
總結一下,車企利用供應鏈金融擴大對上游的話語權,在商業(yè)層面合理合法,在道德層面見仁見智,但將其比作某家房地產公司,其實大可不必。
為什么賬期越來越長了?
車企的賬期越來越長,不是車企的良心變壞了,而是因為汽車產業(yè)的競爭激烈了。
2015年,新能源汽車剛剛萌芽,全年銷量不足50萬輛,滲透率也尚未突破1%,整個市場的寡頭格局非常穩(wěn)定,上汽集團以581.6萬輛蟬聯銷冠。
自己風光無限,供應商的日子自然滋潤,當時上汽的賬期只有50.7天,票據的使用率只有6.9%——這還不是上汽的極限,其應付賬款周轉天數一度低到39.9天,放在今天儼然童話故事。
然而新能源車快速增長后,國內汽車市場的參與者迅速增加,但市場規(guī)模卻沒增長多少。相比十年前,前五大車企的市場份額從74%下降到55%,市場格局迅速分散。說白了就是蛋糕變大了一點點,分蛋糕的人卻來了不少。
每個人都想把隔壁的人擠出去,價格戰(zhàn)就會適時爆發(fā)。車企的銷售變難了,公司的經營惡化了,供應商就得體諒下游的難處了。
過去三年,上汽集團的貨款結算越來越慢,由89天攀升至110天,票據結算占比也連續(xù)三年超過30%。而過去十年里,國內絕大多數車企,賬期都越拉越長,票據占比也越來越高。
新技術取代老技術的過程中,大多都會經歷規(guī)模擴張-價格戰(zhàn)-整合出清的過程。從目前的進展來看,國內新能源車產業(yè),恐怕正處于出清的周期。
所有人都想成為價格戰(zhàn)的幸存者,自然就會表現得“不惜一切代價”。而在整合出清的過程中,規(guī)模優(yōu)勢往往是至關重要的籌碼。
制造業(yè)領域,發(fā)動價格戰(zhàn)的往往是市場地位領先的一方。無論是格力美的發(fā)動的空調價格戰(zhàn),還是三星挑起內存價格戰(zhàn),都由領先一方主動發(fā)起。因為擁有生產規(guī)模優(yōu)勢的企業(yè)也有足夠的成本控制能力,可以借此擠壓弱勢一方。
這也是為什么身為中國汽車市場的新銷冠,王傳福認為“卷是一種市場競爭”[5]:原來手機品牌幾百個,到現在優(yōu)勝劣汰剩下幾家,家電企業(yè)也是一樣的。產能過剩才有競爭,有競爭才卷,卷才能有技術的突破。
可見決定企業(yè)家如何看待內卷的因素,不是個人的格局,而是市場的格局。
相比老牌車企還能拉上供應鏈一起分擔壓力,絕大部分新能源車企已經倒在了競爭的路上:2018年,國內新能源車企數量超過480家,而現在已不足40家[6]。
原因也很簡單,倒下的車企銷量起不來,背后的供應商沒有動力與其分擔風險,因此連壓賬期的機會都沒有。
但黎明前的黑暗最難熬,在精疲力竭之前保證對手先于自己倒下,制造業(yè)的殘酷莫過于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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